Brokeback Mountain——第六章

豆瓣上有个活动,叫做“被翻译糟蹋的名著”,其实翻译痛苦的部分极可能不是“看不懂”——尤其是非学术性著作,而是“说不出”。BBM就给我这样的痛苦,你明明知道作者在讲什么,可是换过一种语言,要怎么表达语气,怎么拿捏用词,怎么组织句子,头疼得很。而且我发现自己脏话储备量太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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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化的积雪催动茶色的河水一路狂奔,冲上高大的礁岩,水花滚滚四溅,已汇聚的水流一下又被撞得湍湍后退。光秃秃的柳树晃来摆去,已经受孕的花簇像是在树上印了一个个黄色的指纹。Jack下鞍饮马,自己也掬了一捧冰水,水珠从他指间莹莹滴落,他被打湿的嘴和脸颊闪闪发光。

“别玩了,发烧了可有你受的,”Ennis说,又加了一句,“这地方真不错。”一面打量河堤上有几个陈旧的狩猎用营地,亮着两三点火光。堤那边的山坡上生出一片草地,边上守着一座圆木堆。看来干柴是够用了。他们安静地搭起帐篷,放马去草地上吃食。Jack弄开了一瓶威士忌,憋足气猛灌了一大口,狠力吐一口气,说道,“老子现下只缺两样东西,这算是一样,”说着把瓶子塞好抛给Ennis.

第三天清晨,Ennis预料中的那朵云果然来了。像是一辆灰色的推车出现在西面的地平线上,前面顶着一条黑铲斗赶着风引着雪。一个钟头之后它的身影渐渐淡去,化成一场轻柔的春雪,湿漉漉地积了老厚一层。夜幕低垂时分气温也降得厉害。Jack和Ennis海阔天空胡扯了一通,篝火过了很久才生着,Jack坐立不安,骂骂咧咧地朝这冻死人的天气扔脏话,拿着一棍子直戳火堆,还一刻不消停地换电台直到把收音机的电池折腾完。

Ennis说他跟那个在野狼酒吧打半工的女人玩完了,那女人是他在信号山搞上的,他现在还给山上的Stoutamire牧场干活,照看母牛和小牛,不过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没什么前途,那个女的呢有点麻烦,他不想揽上身。Jack说自己跟人妻有一腿,往切尔德里斯去的路上要经过一个牧场,就是那个场主的女人,他说在过去这几个月里,自己都疑神疑鬼的过不安生,就怕被Lureen或者人家老公给一枪子儿崩了。Ennis小乐了一把,说他那是活该。Jack说他过得还不错,就是太想Ennis,有时候想得苦不了,他恨不能杀个把人。

马儿在火光照不及的漆黑深夜中嘶叫。Ennis伸出胳膊环着Jack,把他搂近靠着,说自己每个月去看一回女儿,小Alma已经十七岁了,很怕羞,继承了他的麻杆儿身材,Fancine则有点太野了。Jack把冻僵的手滑进Ennis大腿之间,说自己很为儿子担心,这孩子有阅读障碍之类的毛病,错不了,一点事儿都不懂,都已经十五岁了还不会念书,他看得真真的但他妈的Lureen死不承认,假模假样的装得好像这孩子一切都正常,死活就是不肯找个什么鸟人来看看。害他到现在都操他妈的整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Lureen有钱她说的话就是圣旨。

“我以前也想要个男孩来着,”Ennis一面解着扣子一面说,“但生来生去都是女的。”

“我男女都不想要,”Jack说,“但我发的梦最后都成了屎。就没一件事儿是称心如意的。”他也不起身,就这么把手上那截烧焦的木头扔进火堆,火花和着他们的真话与谎言飞溅,有几个火星子烫在他们的手上和脸上,不知道第几次了,他们滚倒翻入尘土中。一件事情从来没有变过:自他们久旱方一度的云雨中生出的美妙滋味每每都因感到光阴如箭而索然而无味,时间从来不够用,从来都不够。

又过了一两天,在山道上的停车处,马儿都被装进了拖车,Ennis准备回信号山,Jack则北上去闪电平原探他家老头子。Ennis倾身把头伸进Jack的车窗,把这一个星期来他都存着没说的事儿给讲了——他很可能要忙到十一月上才走得开,那时候正好牲口都被运走了,冬养期(注:就是冬天给动物喂食)又还没到。

“十一月。八月你到底是有什么鸟事?你别忘了,我们讲定八月的,就九、十天。天啊,Ennis!你早干嘛不告诉我?你他妈的有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吱这一声你会死啊。再说我们为什么老赶这种能把蛋冻掉的天气?我们就该想点办法。我们就该往南边去。我们就该去墨西哥过上一天。”

“墨西哥?Jack,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旅行这种事对我来讲那就是绕着咖啡壶转一圈找到把儿在哪就行了。再说整个八月我都得帮忙装箱打包牲口,这就是八月的鸟事。别这么扫兴嘛,Jack。十一月我们可以打猎啊,打头漂亮的鹰下来。问问Don Wroe看还能不能住他的小木屋。那年在那儿我们不是过得挺开心的。”

“跟你说,伙计,现在这个鸟状况我他妈的很不满意。你以前无牵无挂的。现在见你搞得跟见教皇一样。”

“Jack,我总得干活吧。早几年,我老是干一季换一个地方。你是找了个有钱老婆,弄个个好差事。早忘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是什么滋味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赡养费?我这几年花钱跟流水似的,往后那更是个无底洞。我跟你说,这个活儿我怎么也不能走人。我就抽不出空来。至少这一次不行——他们还有几头晚生的小牝牛等着产崽儿呢。到时候你总不能甩手不管吧。你不能。Stoutamire就是阎王跟前的小鬼,就为我拿了这一个星期的假,他就差点没领我去见阎王。我倒也不怪他。等我走了之后他大概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上。牧场交货的时间就是八月。你还什么更好的主意没有?”

“我倒是有过。” Jack的语气酸溜溜的,带着怨怼。

Ennis一句话也没回,慢慢直起了身子,摩挲着前额;一匹马在拖车里蹶蹄子。他走去自己的卡车,把手放在拖车上,说了些只有马儿才能听到的话,然后转身走回来,步调有些不自然。

“你去过墨西哥,Jack?”墨西哥是“那种地方”。他听人说过。这会儿他算豁出去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注:原文为“He was cutting fence now, trespassing in the shoot-em zone”,cutting fence是指切断栅栏,根据美国法律,只要切断住家的栅栏就算进入私人领域,可以开枪击杀入侵者,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Ennis发出这一问,类似于侵入Jack最后的守备,如果对方反击的话,他就算死在这里了。其实多伤心决绝的一句话,可怜我翻不出那个感觉来)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就是去过。他妈的有什么问题吗?”这么多年来,他都撑着口劲儿准备迎接这一天,现在这句话终于是问出来了,迟到了,还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么着我就跟你挑明了,Jack,咱们下不为例。我不知道的那些事儿,”Ennis说道,“所有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哪天我要知道了,你就死定了。”

“那你可听好了,” Jack说,“我就说这一次。告诉你说,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好好过点舒心日子的,他妈的实打实的好日子。你不肯干,Ennis,搞得我们现在只有一座断背山。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座山来的。我们现在就只剩这了,小子,这他妈的就是全部家当,我希望你至少能看清楚这一点——剩下的你云里雾里爱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的数数这二十年来我们聚过几回,少得可怜。量量你用来拴我的那条裤腰带他妈的有多长,短得可怜,然后还来问我墨西哥的事儿,还跟我说因为我欲求不满要宰了我。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我他妈的有多难熬。我不是你。我他妈的不能靠在高原上操个一两趟就撑上一年。我要不起你,Ennis,你这个婊子养的狗杂种。我要是知道怎么能离开你就好了。"

就像冬日里从温泉蒸出的氤氲水雾,这么多年来没有说的、说不得的——承认,公开,羞耻,罪恶,恐惧——升腾起来将他们笼罩。Ennis站着,活像心脏上刚挨了一枪,脸都灰了,纹路纵横,表情扭曲着,眼睛紧紧闭着,拳头牢牢攥着,腿软下来,双膝砸到了地上。

“上帝啊,”Jack说道,“Ennis?”他刚要下车去搞清楚这究竟是心脏病发作呢还是被气炸了,Ennis就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活像个被掰直的挂衣架,去开了车门,然后又弯回原状,他们把这些事情扭扭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因为他们刚才讲的都是彼此早就心照的事。无旧事结束,无新事开始,无陈事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