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上,一家三口去青岛玩。当时没有动车,最实惠的行程是先坐绿皮车去上海,然后再搭一天两夜的轮船。我在船上吐了一路,所以安顿后也不好做太辛苦的计划,就收拾出游衣、救生圈还有毛巾,步行去附近的海水浴场。
然后,我遭受了人生第一个文化冲击:马路上有那么多人只穿着泳衣!男的光着上半身,女的有穿连体的有穿分体的也有穿比基尼的,有说有笑走着,就跟我们去西湖边散步似的。爸爸妈妈认为这样好,非常方便,“我们怎么没想到的”。于是第二天去海边时,我们也直接穿上泳衣跟拖鞋。
我们是飞回来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飞机。回家头天晚上回味兴奋得睡不着。但后来我倒不大记得飞行的种种,却一直忘不掉那些穿着泳装悠然走在城市主干道上的男女。在遇到厦门以前,我都说青岛我最喜欢的城市。
我小时候不喜欢杭州。因为没有海。
但是我一个老师非常喜欢。喜欢到老远从北京搬过来。她说她刚工作没两年被派来参观学习。偶然看到有几个年轻妇女坐在西湖边搓麻将。她们都穿着鲜艳的毛衣,为了防止磨坏袖口,还戴了花布袖套。她们喝着茶吃着点心,小声说大声笑。旁边地上铺了一块布,老师打听了以后才知道那是用来接桂花的。
“多好啊。西湖那么美,没人把她拦起来。到处都是桂花的香气。那些妇女,又时髦又惬意。一切都那么般配那么好。我就决定要来这里生活。那时候我已经有未婚夫了,但是我跟他说了之后,他很理解我。我的父母也就没说什么。”
十几年后,我才懂得她说的“那么般配那么好”是什么意思。
我去冰岛旅行时报了一个骑马团。骑行路线上有一个野温泉,马场早就提醒所有参加者带上泳衣。这个温泉在深山里,因为附近有名,当地政府就在温泉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子方便往来者换衣服。但这台子没有遮挡自然也不分男女。有些人喊同伴拿浴巾挡着,更多的人就直接脱光了换衣服。
马儿散在周围吃草休息,远处是赤条条的男女,我泡在温泉里,喝着当地居民送的冰啤酒,与一同骑马来的瑞典小伙聊天。他的女友也是中国人,因为不喜欢“太野”的路线,他们来冰岛后差不多有一半时间分开行动。小伙问我“ open minded用中文要怎么讲”。
我说是“开放”。
“反义词呢?”
“保守。”
在我意识里,“开放”从来不止局限于性。“性”能体现一个社会的开放程度,但它并不是“开放”的含义。
“开放”,是“自己活得好,也让人活;别人活得好,自己也要活”。就像它的字面意思一样:于自己开,于人放。
让人活,所以不去指摘穿着泳衣走在大马路上的人,面对偏离自己经验的、冲击自己习惯的、甚至违背自己定见的人和事,更擅用欣赏而非批评的目光去打量;自己活得好,所以在发现更便当的做法或者更向往的地方时,不用条框约束自己而从心接受。别人活得好,就不要越矩干预他人;自己也要活,就无需因他人的眼光苛刻自身。
我的父母是50后,我的老师是60后。我有时腹诽他们传统固执,但他们都是开放的。上海刚有蹦极,母上就带我去体验;16岁那年暑假,父母都走不开,于是安排我独自去四川玩耍。是得益于开放的他们,我对世界的态度才能开放。
去到巴黎的第一个夏天,看到新闻报道说塞纳河的堤滩与草地可以晒日光浴了,还拍了女士们解下内衣以便把肩背晒均匀的画面。虽然我早受够了杭州的酷夏,并不喜欢晒太阳,仍旧要凑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特特跑去河边脱掉上衣,感受一番“在市中心裸晒”的趣味。
在奥地利遇到的留学生跟我说,他们刚来不久,几男几女便相约去当地有名的温泉,却不想在入口被拦下了——定要他们脱精光了才可以进去。他们一方面舍不得路费与票钱,一方面也觉得刺激,犹豫一番之后,还是脱光进去了——当然彼此约好,需有间隔。至于到温泉里头,“谁还管得了谁”。
同我住一个学生公寓的小妹妹,听我讲这些故事时,总会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她小我六、七岁,对于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却比我母亲都要谨慎。“是很有趣,没是有必要”,她常常如此评价。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我会选择因为好奇去尝试,她则会惮于安全或者其他忌讳而放弃。
头回跟年纪小这么多的人相处,我看她稀奇,她看我也稀奇。
语言班的老师会拿当年的社会议题做一节辩论课。我们那一年的热点是“同性伴侣是否应该与异性伴侣享有同等的领养权利”。班上的中国学生迅速达成了统一,并且试图用非常蹩脚的法语与老师争论“既然异性父母会养出同性恋的孩子,可知性取向并不受家庭影响”。那年的英语口试题目是“基因治疗”,考试结束后老师对我说“你们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因为大家全都表示无宗教信仰,老师们认定我们都信马克思23333)对科学持非常开放的态度,但对于社会人文类问题似乎过分激进”。
小妹妹听闻后大呼“运气!还好我们学校的老师不出这么刁钻的题目。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你们那个班,怎么全都那么吓人”。
我回头就与同学议论“现在的小朋友,对比同个年纪的我们,是不是太保守了”。
同学以为不具有代表性,虽然留学生来自大江南北,但我们这个班是半语言半预科,搞电脑和学生物的激进,哦,还有一个研究人类学的和一个来读法律的也很能讲,剩下的人可能只是觉得用法语吵架太费劲了懒得争论。
“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只是声音最大态度最强硬的,大多数人可能没有发表自己意见。我觉得那个小朋友,应该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想不到经年后,被认为代表着“大多数”的小妹妹在网上发问“到底是00后的小朋友们太保守了,还是说人在年纪小的时候真的会比较保守?你们觉得我小时候比现在保守吗?”
我忍不住对一位男性友人吐槽,说老娘比年轻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安耽多少倍了。我十几岁的时候,人又叛逆、精力又旺盛、闲时间还多,你不叫我去的地方我非要去,你不要我做的事情我非要做,从城东穿到城西就为了找禁书禁片看,一言不合能同人吵上三天三夜。我现在是没这么力气也没这个时间,就很随遇而安肯和稀泥了。怎么有人会说小孩子比中年人保守?我小时候那样子如果叫做“保守”,我现在这叫什么?半截入土了吗?
“不不不,你才没有半截入土。相信我,跟你讨论这些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叫人很疲惫”,友人赶忙安慰。
大约是为了防止之后的对话过份疲惫,他坦白说,如果把“保守”这个词局限在性上,对男人来说,社会再是保守,干系也不是很大。50年代男人光着膀子在街上晃,往墙边一站就掏家伙小便,80年代还是这样,21世纪仍旧这样。伊朗女人的衣服从迷你裙变成了大黑袍,伊郎男人就只是不能穿短裤罢了。既然影响不大,首先感受就不比女性敏锐,而且就算是感受到,又为什么要认可确有这么一回事呢?
一旦认可了,顺理成章就该接着问“为什么”与“怎么办”。他摇头说“那一旦讲到这里,对我就很有影响了。一讲为什么,你肯定要把锅扣到我这个直男头上,一讲怎么办,你肯定要我站立场。所以从一开始就想办法赖掉不承认最好。如果早十年,我还有力气跟你吵几个钟头,现在哪还有这个精神。”
我们现在,是只好沉默了,只是不晓得算不算是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