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保真剧场享受——皇家莎剧团全明星出击之李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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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扯点原作的事------------------

最早知道《李尔王》的故事是黑泽明的《乱》,日本人的编排弃绝温暖与柔弱,重彩于贪婪嫉妒仇恨凶残,似乎人类与命运与神明对抗的力量正汲取自这些品质,而最后的结局是……癫狂。

英国人的原作更“三位一体”。故事原型来自Leir of Britain,广为流传改编成各种版本。除了《李尔王》之外,最有名的应该是一则意大利童话,是一位国王有三个女儿,大女儿说爱他似面包,二女儿说爱他比蜜糖,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说爱他如盐,因而遭到驱逐,当然最后意外邂逅一个识货的王子,blahblahblah,父女和解,happy ending。阿拉伯传说中也有类似的。

Leir的故事之所以这样受欢迎,因为它天然满足了传说需求的条件——两坏一好,好人因老爹一时糊涂而历尽苦难,末了得到幸福,误解得开。既适用于宗教体验——上神所降的考验总会过去,一片虔诚终能得到回应。也可用于世俗王国——明主被馋臣的花言巧语蒙蔽而远贤臣,但是狐狸尾巴不可能藏一辈子,一片忠心日月总能传达给君主。当然大家小户也对得上号。劝世说理寓教于乐居家旅行必备。

小时候很奇怪这种“最小的一定是最美/善良/孝顺/聪明”的逻辑,甚至曾经深深为兄长/姐姐们不平(为毛好处都让老幺占了,难道天下的父母都偏心么)。后来知道只因“最小的”那个通常就是老三,三在西方是个“贤者数”(和老子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同理),所以第三个总是最好的。
故事的两条主线,李尔王那边是三位一体,Glou伯爵那边则是二元论了。两条线因“传承”和“家庭”的核心问题交汇,是这部剧结构特别巧的地方。
此剧中角色的德行品质并不以出身血统而定,贵族中有Gon,Reg,Corn这样的恶人,亦有Cord,Kent,Edgar这样的忠贤,奴仆中有Oswald这样的走狗,也有那个挺身保护Glou爵士反抗家主的善勇。在剧中,背叛阴谋总是与忠贞诚实捉对出现,显出强烈的对比——比如两位长公主的花言巧语之后立刻就是Kent的抗命直谏,这是臣子与臣子的对比,李尔王犯混怪罪Cord之后立刻就是法兰西国王慧眼识宝,这是国王与国王的对比。
Edmund和Con眉来眼去将自己的老爹丢给Corn凌虐之后立刻是Corn的仆人跳出来保护老人,在前面同等级的比照之后,这一幕就是表明这一众凶恶的贵族与这个勇敢的仆人是同等的人,一个人并不因天生无法选择的出身头衔财富而尊贵,决定其身份的是他们的内心。说到人本主义神马的……

Kent和Edgar获罪之后隐藏起真实面目,蓬头污衣一如乞丐,内心却不变如初。这是剧本的另一个主题:真相是不会因巧饰(谎言)而改变的。

李尔王决定退位并划分其领土,考虑到此故事的初源,多是他自觉年事已高力有不逮,怕有一天两个女婿反叛,所以干脆把土地财产都分给他们。市恩再加上父女亲情姻亲关系的保障,当可安享晚年。况且三方钳制,即使将来真有一方造反,另外两个女婿有领土和军力(三女婿反正要在Burgundy公爵和法兰西国王之间先了,他们的土地军队都是自带的)帮忙镇压。
是以在公布划分结果前,他要求三个女儿公开说说她们有多爱他,以免显得他偏心——他最宠爱的是小女儿,估计他觉得“我既爱你最多,你也当爱我最多”,Cord示爱的话一定比她的姐姐们更动听,这样他把最丰厚的土地分给她也就显得理所当然英明神武了(呼应开幕时两位大臣以他更偏爱哪位女婿为动因猜测哪位公主会得到更多封地)。另外是在将身家交出去之前,显立一下“父亲”的权威——女儿女婿们的荣华富贵全在他的掌握,他们应当以讨好他为第一要任,将对他的忠心摆在第一位。再则,他恐怕也是想得到Cord的亲口保障,假使将来她的外国老公入侵,她还是会忠于老爹(而非丈夫)因为她爱他宇宙第一。

没想到小女儿不买账。直接说她将以“该当的名分”爱他,将来嫁人之后会将一半的关爱责任与忠诚给予丈夫。这话真当很不中听——尤其是在一个行将大权尽失的老人耳中,几乎可当成背叛宣言。但是反转一想,这话也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在这种决定人生的时刻,Cord宁可选择直言也不愿意曲意谄媚,可见其人诚实不移,那么在更平常的时候,她说的每句话都可信得过,她做的每个保证都可依仰,更不用怀疑她会有阴私不忠的行径(如她的两位姐姐后来干的)。
这样的人比起甜言蜜语说谎不打草稿的家伙,可靠千百倍,才是值得托付的人——但是很多人(包括那些批评李尔王“老糊涂”的)都不这样想,比起逆耳实言,他们更喜欢听无害的谎话,在他们眼里,Cord的行为是“不识大体”“不知好歹”“不通世事”是一种人格上的EQ的缺陷,是需要矫正的。他们觉得说话者的语气措辞粉饰精妙,远远比话语本身来得重要。
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这都是社会的主流态度(具体例子可围观蔡康永的《说话之道》),没有人喜欢听(难听的)实话,而更enjoy(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的)谎言。听上去很讽刺,但这是人性中软弱的一部分。但是国王,在那个认为“君权神授”的时代,为是神选中的人,sholud know better。
Cord在此种关头尚不低伏,可想平时也不会是个卖乖讨巧的孩子,然而李尔王声称最疼爱她,说明在以前他确实knew better(如正当年的法兰西国王),但是他现在老了,糊涂了,看不到那层包装之下的真相了。

在李尔王的前半程一直陪伴他的是他的fool,是在暗示国王的精神状态。直到他自己完全疯傻,fool也就不再出场了——因为李尔王自己已经是fool,不但糊涂,而且是个笑话。这是对于他犯糊涂的惩罚。
同理Glou伯爵,他被对Edmund的偏爱蒙蔽,没有看清两个儿子的真面目,险些害死自己的长子,又断送了自己的国王和小公主(假使法军登陆的消息没有这么早走漏,Alb和Corn的军队不可能及时集合,这场仗的结局会完全不同),所以剧中以剜去其双目作为这个角色的惩罚(心盲着眼盲)
嫉妒者死于毒药,恶毒者刺破心脏。

但是好人也没有好报。Cord的死使得此剧成为莎剧中最大的悲剧。老的糊涂的犯错的那个活了下来,年轻的睿智的(从时间线上来看,Cord几乎是一到法国就说服丈夫许她率军渡海了,对她两位姐姐的本性看得清清楚楚对她们的行事预料精确)忠诚的那个却被浪费了。另一厢边,Edmund虽然一肚子坏水,但他相较于兄长更强健更机狡更善于运用情势对他人的本质亦有如Cord一样的洞悉(有没有点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倘若他是嫡长子能够正大光明的取得爵位也不至如此下场。到最后,我们眼前仿佛是即将终结的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世界——Alb顶多就是中庸罢了。

因这个缘故,据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此剧的结局被改成happy ending——Cord和Edgar结婚了(显然大家都觉得Ed忠诚善良有余,聪明手段不足,不找个可补足的老婆不足以成为明君),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eh……我不知道这个结局是不是事先把法王写死了,不然的话弃夫另嫁别说折辱了Cord的形象,于时代也不大合适。况且相较于Gon和Alb“不明就里”(这对夫妻显然没有互相了解过)的婚姻,Regan和Corn恶者的联姻,Cord和法王算得上患难知音,如果Cord不死却要毁绝这段婚姻,似乎也不算多好的结局。

------------------说回本剧---------------

这片子没什么,就是看演技。是给没机会或者没钱去现场看皇家莎剧院演出却喜欢戏剧的观众看的。因为说到场面布景甚至镜头的使用,都是高保真剧场环境。李尔王的宫殿就是几张桌椅四面灰墙(其他爵士们的府邸类照),外景都是棚景,没有任何刁钻的镜头,观众的注意力能够百分百放在表演上。

表演的水准么,就不消多说了。虽然有时候会收不住把表情做得太大(剧场上为了观众看得清楚必需要这样做),但是念白肢体都是一流的。特别是演Gon的Frances Barber,那种入骨的阴毒感,低沉带磁性的嗓音,麦克白夫人

对白当然都改成现代英语了,中间或有删改也是少到我不能觉察的程度(不过以我对原作的不熟悉,这个程度说不定还是比较大的)。fool被吊死那一幕是必要的解释性添加。

比如特别的是因有镜头这一电影语言,导演能够更细致地表达出个人对剧中人物的理解。在Regan陈述她对父亲的爱的时候,似乎一度词穷,她丈夫Corn这时凑上前耳语,表现出这个人物没有主见易受周遭人影响的性格(她第一句话就是“姐姐说”)。Kent向Glou爵士打听Edmund何人的时候,后者就当着儿子的面说些粗鲁不堪的话,镜头这时take儿子的表情,显然是觉得Edmund之后的表现是与父亲的教养分不开的。

人生如戏——LES DERNIERS JOURS DE STEFAN ZWEIG

9782203041769 茨威格在巴西是个很好的题材,相信不久会改编上大屏幕,而且只要制作组得当的话,应当会有更出色的表现——无论那些戏剧名宿(对,就是在说Laurence Olivier)怎么看轻影画“小技”,能在空间中自由跳换随时调整景深还有蒙太奇神之技的加持,对于以人物心理变化为主的故事,电影在符号应用环境暗示和事件铺陈上有天然的优势。只消一个凝滞的广角镜头拍茨威格窗外的巴西,足光美景但是冷调有距离,比一通人物声泪俱下的心理独白更能展现其时茨威格的心理状态。

剧本对于主人公的心态很下了力气揣摩研究,让通篇的独白在缺少完全背景介绍(其实也不需要,去看剧的都知道前后纲要)的前提下与观众达成理解。这个“解读”的工程是呈现这类人物——饱经患难的文学/艺术家——的trick,但现世很多情况下因要给drama让路被破坏,或者怕观众智商力被过度曝光,而变得直线型递增式公式化。然而人的情绪一般不这样运作,我们总是试图找到平衡,在高潮和低谷间曲线徘徊甚至绕圈子。

上一次见这样专研过的人物刻画还是70年代的那部《梵高》——他充满了无人理解的宗教式的救赎激情,试图在现实的苦难与颜料的表达中找到属于他的平衡,败于孤独。茨威格是内含激情的人——从他的书里的看得出来,不限于“我要爱或者死”的男女,而从更深的对人性的怜悯中来。从这方面来说他和梵高的内底动机是一样的,但他选择用理性去控制掌握平衡。情绪的波动越大(内疚、恐惧、焦虑,etc),相对去平衡的理智需要也更大,久而久之,倏然发觉已经失去释放心底的热度的能力,那个原本红泥水火炉炖煮煎熬着灵魂的地方,只剩一个空洞。痛苦的灵魂也总比没有好。他最后也是害怕孤独——怕失去他依属的精神世界

茨威格一开始就显得detached,他抱怨自己写不出东西,夜中向幽灵们交谈,以美国参战为转机,他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总归是在离现实世界相反的方向踯躅去。他的独白,跟妻子跟朋友的交流,都handle的恰到好处。

Lotte理应有一个比茨威格更戏剧的转变过程,一来是给剧情带来drama,二来是跟茨威格作对比。女主角情绪非常满,充分表演出了Lotte脆弱敏感不安的一面。问题出在“过程”两个字上。Lotte一出场就肢体紧张,语调紧张,表情紧张,跟茨威格所说“毫无悲剧气息的纯净灵魂”完全沾不上边,因此她后来的各种崩溃爆发都更像是repeat而不像是“进化”(或者“恶化”)。
确实这对演员要求太高了,要在两个小时内做出这种张力紧绷情绪耗蚀的演出,而且是规律化的每天演出,还要小心控制掌握细节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即使是电影这种长周期多take的操作法,因为现在为了省成本多不会按剧本顺序拍,也是要求演员“深潜”入角色精神核心,并且在相应的时刻调出相应的片段。凡精神略微脆弱一点,这就是“毁灭自我”的经历,日后都会带着角色一样的创伤。

PS:以这种“深潜”方式演出的中有梁影帝,西有刘易斯。刘易斯新近接的《林肯》看介绍也是部非常消耗的片儿——林肯总统本人太神秘(所以连他是吸血鬼猎人这种故事也能自圆满其说),要揣摩他的心情,唔,光靠原著叔和剧本君的研究是不够的(会显得不和中统一有血有肉),需要演员用自身的理解将人物整合。至于梁叔和王家卫长期的SM关系,希望新片是走轻松大而化之路线的,我觉得我家影帝有点受不起太“潜”的人物了,墨镜折腾这些年只是无道德拖工而已。

另一方面角色假如深潜成功,观众也是面临巨能的感情消耗。所以太浓烈太深沉的东西,偶尔来一发就好了,我还是偏爱留一点余地的classic。
比如奥斯丁这样——其实男女之间婚姻内外就是这么回事,她看得清楚也说得明白,讽刺也有嘲笑也有自省也有,但她更愿将这世俗描绘成喜剧,也写这世间可爱迷人温柔之处,再给个圆满的结局。颇似一枚好心肠的观众,站在一旁看戏为乐,末了站起来鼓掌道bravo,却从始至终不曾全身心入戏过。
像stefan zweig这出剧这种以在观众的精神世界里掘地挖宝才以为成功的,看多了会想死。剧本鼓掌的同时,我心想自己一直强留在这世上,千百样不肯死去,可能只是自觉不似梵高茨威格这般天才,所以没有资格与他们一样的方式告别——普通人就该活得平凡死得正常。